為什麼“醫不自治”
薄世寧(北醫三院ICU副主任醫師)
在很多人的觀念裡,醫生擁有專業知識和技術,比普通人更懂健康和疾病,他們很少得病,即便得了病,他們對疾病原理了解得更清晰,更明瞭最前沿、最權威的治療方法,擁有更好的醫療資源,給他們治病的醫生同行也會額外照護。所以,“醫生患者”比普通患者更容易從大病中痊癒。
真是如此嗎?未必。我的新書《命懸一線,我不放手》中有這樣一個病例:患者是我共事了十幾年的同事老梁,52歲,主任醫師,為人謙和,擁有豐富的臨床經驗。8年前,他被確診為“煙霧病”,這種病我們可以簡單理解為腦血管脆弱、畸形,容易破裂、出血。對這種疾病的治療,目前世界範圍內較為一致的觀點是,一旦確診,應儘早手術。手術可以大大降低發生腦出血的風險。但是老梁一拖再拖,最終發生了腦出血,陷入了深昏迷。
在今天,治療煙霧病,不僅有成熟的手術方式,而且國內很多醫院和專家可以熟練地操作。那麼多沒有任何專業背景的煙霧病患者都成功做了手術,為什麼老梁會拖到出了血?
“醫生患者”掌握的疾病知識和具有的資訊優勢,在大病面前不一定會給他帶來比普通患者更多的痊癒條件,反而可能成為他理性決策最大的阻礙。我們也可以說,這是“醫不自治”。
為什麼會這樣?一方面的原因是抱有僥倖心理。在生活中,有些人很容易把某種疾病出現的症狀,一廂情願地認為是其他不嚴重的病引起的。他們可能會僥倖地想:萬一不是呢?即便已經明確診斷,他可能還會想:萬一還能再拖一拖呢?僥倖心理在醫生成為患者時表現得更加突出。很多疾病具有相似甚至相同的症狀,醫生出於對各種疾病的瞭解,在自己罹患大病後反而比普通人更容易找到“藉口”避重就輕,進行容易出錯的自我療治。
另一方面的原因,則是放大疾病治療的風險。老梁是個ICU醫生,見過各種各樣的危重病例,“個人經驗”嚴重影響了他的決策。ICU醫生見過的病例中,有一部分是手術失敗病例。原因很容易理解:手術順利的、身體條件好的患者術後都直接回普通病房了。只有高齡的、有器官功能不全的或風險很大的患者會來ICU,或者是手術中、手術後發生了嚴重併發症、生命垂危的患者才被送到ICU搶救。這種病例見多了,他在心理上更怕了。所以,老梁一直在逃避,結果也令人惋惜。
老梁出事後,每次大家去探望他,或者湊在一塊兒提起他,都表示非常後悔。如果當時我們不是一味地由著他,如果大家再努力地多勸勸他,或許他就下定了決心,那樣的話,他的結局一定不會像今天這樣。可惜時光無法倒流,在遺憾和心痛之外,我更希望透過這個病例,可以給更多的人一些切實的建議。
首先,我們得承認,每個人在面臨疾病時都有可能出現影響決策的情緒或者反應。
透過老梁,我們看到了人在疾病面前的僥倖心理和逃避。除此之外,有的患者還會出現憤怒、恐懼、無助、脆弱、患得患失、敏感多疑、自暴自棄、冒險激進等各種情緒或反應。人類有趨利避害的天性,這是人類在數百萬年的演化過程中形成的。這些情緒或反應或許是把“雙刃劍”,對個體既能帶來一定的生存優勢,同時過度了也會影響決策、帶來劣勢。
在以前,我們可能會不理解患者生病後出現的心理、性格變化,甚至會對這些變化產生抱怨:“這個人生病後怎麼跟變了一個人似的。”每個人在面臨疾病尤其是重大疾病時,都可能出現不同程度的情緒和反應,醫生和患者的親人應對患者給予更多的理解。
對患者而言,不論在生病前有多睿智,知識多麼豐富,多麼能統籌大局,在生病後都應該意識到,在危機面前,自己的情緒、反應可能影響到自己的理性決策,因此要多與親人、朋友、信任的醫生溝通,儘可能地減少自己的情緒和反應給決策帶來的負面影響。
其次,個人經驗也會對患者的決策帶來影響。人在疾病面前,會影響治療決策的個人經驗包括他掌握的疾病知識,他親眼見過的、聽說過的疾病的治療情況。患者在做治療決策時,個人經驗產生的影響是很大的,如果在他們的個人經驗中,對某種治療方法的印象是積極、正面的,他們可能會更願意接受類似的治療。反之,如果他們的經驗是消極、負面的,他們可能會傾向於避免相同的治療方式。
再次,在面臨大病危機時,與其患得患失、瞻前顧後,不如把自己交給更專業的人。人們常說“旁觀者清,當局者迷”,“旁觀者清”是因為作為旁觀者,疾病並不關乎他的生死,所以他可以做到理性決策;“當局者迷”則是因為作為患者,在面對關乎生死的重大疾病時,或多或少都會產生一些負面情緒和反應,再加上一些負面的個人經驗,所以很難做出理性治療決策。
作為專業人士,醫生在自己身患疾病的生死關頭,尚且不能做出客觀理性的決策,更何況是普通人?所以,不管是醫生還是普通人,如果不幸患上大病,都應當把自己交給更專業的人。
來源:北京青年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