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帶癌上班”的90後

“帶癌上班”的90後

2020年國際癌症研究機構的研究結果顯示,

在中國,19-35歲的年輕人癌症發病率逐年增加。

許多患癌的年輕人,

出於經濟壓力、不願與社會脫節等原因,

不得不“帶癌上班”。

三位“帶癌上班”的90後

一條連線了三位“帶癌上班”的90後。

24歲的Flower,

在大學畢業前夕確診癌症,

因體檢無法過關,放棄了夢想職業;

33歲的Moon,連續患惡性腫瘤兩次,

工作反而成為了她抗癌的精神支柱;

32歲的遊戲製作人夭夭,

在事業巔峰期確診癌症,

她也因此徹底改變了:

“我現在非常感激癌症帶給我的思考和勇氣,

我覺得自己更強大了,生活得更加自在了。”

編輯:宋 爽

責編:倪楚嬌

夭夭

夭夭,32歲,遊戲製作人,抗癌一年

去年年初,我在備孕體檢時,檢查出了早期三陰乳腺癌。我去問了很多人,包括醫生和ChatGPT,這種癌算是好治的一種,5年生存率在80%左右。

確診時我才30出頭,正是事業發展的高峰期。我在遊戲行業待了快10年了,在現在這家公司也待了6年,已經做到了管理層。當時帶隊的產品在市面上剛剛取得了一定成就,雖然行業整體經濟都不太好,但也是在賺錢的。為了這個產品,我每天幾乎要工作到九、十點。期間因為工作壓力,還患上了嚴重的失眠,長達四五年。

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,我完全懵了,立馬哭著跟HR說了這件事。晚上情緒相對穩定了一點,就和老闆、合作比較密切的同事書面同步了訊息,第二天就立刻去住院了。

確診當天,夭夭想著可能很久不會回公司了,

就在前臺拍了一張照片留念

手術後,我吊著引流管來公司和老闆對接後續工作。我不想放棄手中的產品,就和公司商量,能不能在化療期間繼續參與專案?商量的結果是,我不用每天去跟進,但每兩週抽出一天,或是特殊節點時,我會去公司跟同事碰一下。

第一次手術後三週,我就開始參與工作了。實際操作起來,卻完全沒有想象中的容易。大部分時間我都居家辦公,看到工作群裡,如果有不知道的新東西,或是在沒有我的參與下,專案依舊能井井有條地推進,那我就會很失落,感到自己沒在對工作做貢獻了,也害怕自己重回崗位時,會跟不上大家。

相反,如果有人來找我處理事情,我會感覺自己創造了價值,甚至一連好幾天,治療的心態都更積極。於是我開始思考,工作對我的意義,究竟是什麼?

工作中的夭夭

帶著這樣的疑問,我在治療結束後,幾乎是第一時間就重回了崗位。我發現,經歷了癌症後,我的工作心態有了很大的變化。

以前我完全是目標導向,剛完成一個大目標,才高興一個晚上,就定好下一個目標了。不斷去模擬、預測、規劃未來,好像這樣才在進步。

現在這種思路就行不通了。因為你的人生變為了機率,你可能會復發,也可能不會,無法預見未來,更別說規劃了。

我開始在工作的過程中發現了意義,有的工作像解題,有的像歸納整理,有的是幫助他人,本身就很有樂趣了。

曾經的我90%的時間都在跟進具體的專案,像大頭兵一樣去工作,凡事親力親為。如果短期內不能看到成效,就容易生氣、內耗,對別人很苛刻,這對我的身體很不好。

和老闆商量後,我現在開始慢慢轉到宏觀策略和校招方面的工作,這些都是需要長期才能見效的事情,但我也開始享受起來,變得有耐心很多、平和很多。

化療結束大概半年後,夭夭開始備孕

手術切除掉一側乳腺後,我去做了基因測試,原來我爸爸那邊帶有基因突變,會導致乳腺癌高發。我問了家人,才知道我姑姑在我一歲時,是因為乳腺癌去世的。我終生有70%的機率得乳腺癌,40%的機率得卵巢癌,因此在化療結束後,我把另一側乳腺也割掉了,還計劃在40歲前把卵巢切掉,起到預防的作用。

癌症並沒有破壞我的備孕計劃。在我得癌期間,我最希望的就是生一個孩子。因為我如果復發,生命馬上要結束了,我老公、父母怎麼生活下去呢?這樣說可能對孩子有些不公平,但那個孩子,可能就能成為他們的慰藉。

由於我打算在40歲前切掉卵巢,還打算要兩個以上的孩子,留給我的時間其實只有七八年,非常緊迫了。所以化療結束後大概半年,醫生告訴我可以開始要孩子了,我就立馬著手準備了。

我們打算做的是最新的三代試管技術,北京只有兩三家醫院有。它可以篩查出帶有突變基因的胚胎,患乳腺癌的風險就不會遺傳給下一代。它的費用也比較高,一次大概五六萬,成功率只有50%-70%,如果一次沒成功就得重新再來。

重回職場後,夭夭收到了同事們送的花

大家還誇她的新發型很酷

重回職場,也有經濟壓力的原因。除了試管的錢,我們每個月還需要還2萬元左右的房貸。如果我不去工作,只靠我老公一人的話,家裡的錢可能支撐不了太久。

我覺得和老年患癌者相比,年輕人在前期可能會更加崩潰,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,很難接受身體已經不好使了的現實。很長一段時間,我陷入了深深的焦慮。

治療過程中的痛苦,沒有經歷過的人是難以想象的。脫髮、手腳發黑、噁心嘔吐……這些都是其次,最可怕的,是恐懼情緒。面對未來的各種不確定性,非常痛苦,也是毫無經驗的。身邊的家人,他們的生活規劃也會為你做出調整,他們會跟你一起痛苦。有時你會虛弱得還不如自己的父母。

關鍵是這些所有的痛苦,複雜的情緒,幾乎沒有人可以和你共情。作為年輕癌症病人,你很可能就是你所有認識的朋友中唯一一個得癌的。於是就被恐懼一次次吞沒,直到麻木,脫敏,就會好一陣。但持續不了太久,下一次因為某個小事,又會迎來新一輪的恐懼。

後來我請了一位心理諮詢師,還去讀了幾本相關的書,看那些患癌的人,或是遇到重大挫折的人,是如何面對的。

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位流浪漢的故事,他很年輕就確診癌症晚期,沒有親人,沒人喜歡他。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太沒有意義了,於是便去慈善教堂幫忙修空調。期間,他與周圍的人建立了很深厚的友誼,儘管他到去世都沒有修完空調,但臨終時,他覺得那是他人生中最有意義的時光。

夭夭和家人一起旅行

透過他的故事,我開始改變自己,現在我也更加地活在當下。比如跟我老公打牌,以前我會覺得是純浪費時間,但現在在打牌過程中,看到他笑一下,或者自己拿到一個好牌,調侃下對手,這些瞬間心裡流過的情緒,我能感受並且放大它們,就覺得很有意義。

現在,碰到一些比較大的挑戰,我會下意識地迴避。看到別人做出了好成績時,我會有些羨慕,偶爾也會懷疑自己,這輩子是不是都沒有機會挑戰這樣一件事情了?但我也不再強求自己在他人心中永遠保持一個優秀的形象了。我最近很喜歡用一個表情包,“沒關係,又活了一天,已經很厲害了”,我真的就是這樣想的。

我現在非常感激以及享受得癌這份經歷帶給我的思考和勇氣,我覺得自己更強大了,生活得更加自在了。

Flower

Flower,24歲,外企行政,抗癌兩年

我是在2022年春節前確診的鼻咽癌,那時我在廣州一所大學讀大四,就快要畢業了。

因為癌症,我在求職時面臨了很大的困難:一是體檢過不了關,不能像原計劃一樣進入國企工作;二是無法解釋治病加休養的一年空窗期,很多公司連應屆生休gap year都無法接受,更別說我們這種休息去治癌症的人了。

鼻咽癌,最初的症狀是流鼻涕,去看醫生,以為是鼻炎,按照鼻炎的方式去治療,一直沒有效果。半年多以後,頸部淋巴腫大起來去檢查,才發現是癌症。因為誤診耽誤了時間,確診時已經是中晚期了。

聽到訊息,我和身邊的朋友都覺得很震撼。我還這麼年輕,無論是飲食、作息還是運動習慣都相當健康。朋友們一個個熬夜到凌晨三四點,一日三餐都不規律,人家都沒事,我為什麼會和癌症扯上關係?

我從小就想當記者,大學學的新聞專業。職業規劃是大四時到電視臺實習,如果做得好,畢業後就能順利留任。確診癌症時,我剛剛在電視臺實習了兩個月。我立馬意識到,我不可能繼續在這裡做下去了,因為我不可能透過體檢。

治療中的Flower

但當時也顧不上這些,治療一定是第一位的。三次誘導治療,兩次同步治療,32次放療……食慾不好、嘔吐、沒有力氣是家常便飯。我的頭髮全部掉光了,病房打掃衛生的阿姨見我第一面,都不知道我是男生還是女生。治療結束到現在一年半了,身體還是很差,以前跑步兩圈都不喘,現在100米都跑不了。

治病半年,又回家休養半年後,我開始尋找國企之外的工作,沒想到依舊困難重重。

我一共面試了十幾家公司,幾乎所有人都會問我,怎麼完全沒有工作經驗?一整年的空窗期都在做什麼?我只能撒謊說,我一整年都在備考研究生,但是沒考上。

這種時刻,我忽然會覺得自己拼命活下來好像沒有了意義。什麼時候我才能光明正大地回答這些問題?什麼時候職場才可以真正接受我們得過癌症的人?

現在我在一家外企做行政。我恢復得不錯,頭髮長起來了,外表看上去和普通人沒有什麼區別,所以同事們沒人看得出我得過癌症。唯一有點麻煩的是每三個月需要去複查,我通常會編造一些小藉口,比如感冒了、要去辦個證,好在每次領導都沒有多問。

這份工作對我來說,更像是謀生的手段,我不討厭也不喜歡。除了月初和月底,都不太忙,不加班不出差,工資在老家也算不錯的。

在家休養的Flower

許多人患癌後,可能會選擇不工作,但我依舊重返職場,是因為在家休養的那半年,我很容易胡思亂想。

更重要的或許是經濟原因,我家條件一般,治療過程中花了十萬多塊錢,學生醫保幾乎沒怎麼報,對我的父母來說是很大的經濟壓力。

我爸今年56歲。有一天鄰居婆婆來我家和我聊天說,你爸爸這兩年老了不少啊。我聽著很難過,本以為供完我讀大學,他就輕鬆了。但是我的癌症就像一顆炸彈,把原本平靜的家庭給炸燬了。所以我想趁著年輕時,身體狀況還可以時儘量多存些錢,萬一以後復發了,也還有錢治,不會讓他們太累。

找到工作後,我就搬出去一個人住了,現在每週末會回家一次。核心原因還是,我承擔不住周圍的人無微不至的關心,這些關心好像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你,你就是和正常人不一樣。現在房租、水電、生活費,每個月兩千左右,雖然增加了開銷,但換得了自由,我的工資也還夠支付,每個月還能存下來一部分錢。

Flower拍的鄰居家的小女孩

現在的Flower覺得,能每天看到美麗的雲朵,就已經很快樂了

我現在也在談戀愛,剛和一個男生聊上,但還沒有勇氣告訴他自己的癌症史,也不知道如何提起。我預想過,如果告訴他真相,他可能會震驚、不知所措,或者很生氣,我們的關係可能會結束。

但癌症也讓我思考,從讀書開始,我的人生就不完全屬於我,如果結婚了,那人生就更不屬於我了。也許不婚不育,一個人獨居,也是可以的。

我覺得和老年人相比,年輕人抗癌時,可能會更積極一些。很多人把鼻咽癌叫做“幸福癌”,因為它還算好治,我也見過很多人二十幾年都沒復發。所以從確診到現在,我從來沒有哭過,也從來沒思考過死亡的事情,覺得小小的癌症,哪能將我打敗。反倒是我的爸爸,在醫院裡悄悄哭了幾次。

Flower和朋友出去玩

現在的我比起之前,更活在當下了,不去追求什麼了。主要是以身體為主,每次複查的時候都正常,就足夠了。以前的我很宅,週末都是躺在家裡,但現在放假時,我一定會叫上朋友或家人出去玩。

我想,得癌或許就是命中註定,上天之所以給你那麼多磨難,是覺得你可以去承受克服掉,我很喜歡一句話:當一個人經歷了一場生死,餘生便都是歡喜,獨闖了一趟黑暗,再遇人事都是微光。

Moon

Moon,33歲,寵物攝影機構主理人,抗癌六年

6年前,我在兩個月內,一連查出了兩種惡性腫瘤,甲狀腺癌和惡性胰腺腫瘤。

患癌後,其實我完完全全可以不工作。我的公司已經在國內做到了業界第一,我老公是業內很有名的攝影師,足夠養活一家人。我的父母、公公婆婆也都有養老金,不需要我們照顧。

但做完手術的整整一個月的時間裡,我肚子上掛著管子,不能下床,除了吃飯和看美劇,什麼事情也做不了,頓時感到人生失去了目標和方向。我就特別懷念上班時候的充實感。因此治療結束後,剛能夠下床,我就立馬返回了公司。

Moon的公司

這家公司,是2011年的時候,我和老公從英國讀完碩士後,回北京開的。當時國內還沒有寵物攝影機構,一切都是摸石頭過河。最開始的那幾年壓力很大,每天早上7點起床,一睜眼就開始工作,一直到凌晨1點才睡覺,幾乎沒有生活的時間。

我覺得甲狀腺癌肯定和工作壓力是有關的。我記得當時住院,病房裡,6位病人全是不到40歲的女性。每一位進手術室前、出手術室後,都還拿著膝上型電腦打字、開視訊會議。我就開玩笑說,這個時候都還在工作,活該我們得甲狀腺癌。

按照我原本的計劃,是要把業務擴充套件到全國的。現在我終於想清楚了,決定不再擴大,在北京有一個小小的店鋪,就已經足夠了。

很多人聽傳聞,覺得甲狀腺癌是“幸福癌”,知道我患甲狀腺癌後,就說,你這算什麼癌?

我覺得他們完全低估了甲狀腺癌,醫院說的生存率高,指的是5年內生存率高。可能很多老年人覺得多活5年就已經很好了,但對於年輕人來說,在他們的漫長人生裡,5年根本就像沒活一樣。

胰腺腫瘤手術後出院的Moon

何況我還有第二個腫瘤——胰腺腫瘤,這就要比甲狀腺癌麻煩很多。

最開始醫生懷疑是最嚴重的胰腺癌,如果確診了,最多隻能活半年。當時我的孩子才一歲,等待結果的一個多月裡,我每天心情都很崩潰。一方面我知道需要保持好心情,糟糕的情緒只會讓癌症更加惡化;但另一方面,當你知道你可能很快就要死了的時候,根本沒法保持樂觀,我每天晚上整理好情緒入睡,但半夜又抱著老公哭醒了。

好在後來結果顯示,是惡性程度較低的胰腺腫瘤,醫生讓我一年後再來複查。我鬆了一口氣,至少能夠再活一年。

我的胰腺腫瘤在近兩年迅速惡化,去年,我切掉了一半的胰腺,身體變差了不少,我又在原有的基礎上把公司再縮小了一點。

Moon和兒子

我從來沒有避諱過跟孩子講患癌的事情。他現在6歲,和同齡人比,他對人會生病去世這件事接受程度更高。但另一方面,他對於世界的看法會有些悲觀,每次我複查回來,他都會問,媽媽,你要死了嗎?

在他一歲時,我特別焦慮,害怕自己突然離世。但現在五年過去了,我只希望能多陪孩子一天是一天。如果在他十歲時我去世,那他的人生已經有了一些進步,只要正常發展下去,不會變得很差。

我現在最大的焦慮就是如果我去世了,孩子由誰來照顧?如果我老公照顧不好該怎麼辦?我母親也有癌症,狀態比我還差。

所以我計劃給4個閨蜜每人50萬,等我死後,讓她們每隔一個月跟我老公聯絡一下。如果他沒有好好帶孩子,那麼她們也不用幫忙帶,把這50萬給我孩子就好了。

閨蜜們聽到我的請求後都很驚訝。因為她們身體都很健康,沒有人會像我一樣考慮這麼多關於生死的問題。

Moon在香港旅行

胰腺癌手術後,她瘦了整整十斤

她開玩笑說,“手術真是減肥利器,還不會反彈”

我覺得患癌者和普通人的區別是,普通人的人生是從現在這一刻向未來出發,而患癌者的人生是由終點往前倒推的。

得了癌症後,我突然開始恐懼坐飛機。我可以坦然接受生病去世,但不能接受意外去世。我要儘可能平平安安活著,不要給我不穩定的生命再增加不確定性。

我嘴上說著祝福大家長命百歲,但心知肚明,自己不可能長命百歲。我常常會計算,如果我還能活20年,就算是相當地賺到了。大概知道了還能活多長時間,我就會去儘可能地規劃好每一天的生活。

現在在工作上,我依舊非常努力,但執念少了很多。比如以前我希望自己能掙到1000萬,每天恨不得能工作18小時。但現在我會控制每天工作時長在10小時內,掙不到1000萬算了,我要多花點時間陪孩子、去吃點好吃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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