困在睡眠裡的人

困在睡眠裡的人

在很多不合時宜的場景裡,嘉茵都睡著過:高三的課堂、重要的會議、騎行的途中……最驚險的一次是在一輛行駛汽車的前方。從有睡意到入睡,身體沒有留給嘉茵足夠的反應時間,她在不自知中進入睡眠狀態。

作為“發作性睡病”患者,嘉茵第一次出現症狀是高三那年,她在7年後確診。漫長的時間裡,嘉茵不斷試著與不受控的“睡意”和解,但現實是,畢業5年,她換了4份工作,沒有一家公司可以容忍一個不知何時會睡去的“員工”。

諷刺的是,睡眠並不能讓嘉茵感到放鬆,她總是在睡覺,卻依然疲憊:碎片化的睡眠切斷了本應連貫的專注力,入睡前的疲憊、清醒後的煩躁交替出現,情緒也受到波動。

38歲的暴敏冬是患者組織“覺主家”的負責人,她也是一名發作性睡病患者,她將這種難以自控的嗜睡比喻成“強制斷電”,患者就像一塊蓄電池,容量小,且極易斷電,經過短時間“充電”,他們可以保持一段時間的清醒,但不會太久。

我國目前約有70萬名典型的發作性睡病患者,超過三分之二在七八歲左右發病。因此,暴敏冬將大部分的關注點放在了未成年群體上。她極力地向家長們輸出早確診、早干預的理念,不要因為他們的“病恥感”,耽誤孩子“改寫”人生軌跡的可能。

但成年人也同樣值得關注,在一則發作性睡病患者的生存調查報告中,患病的未成年人和成年人,抑鬱和焦慮的傾向都超過了90%。

困在睡眠裡的人,如何自洽,與之和解、共處,成為一項迫在眉睫的課題。

(“覺主家”舉辦的地區病友沙龍,設立休息時間讓參與者小睡。受訪者供圖)

誤診和延遲診斷

在一堂高三的複習課上,嘉茵無意識地睡著了。此後,她很難再聽一堂完整的課。“上一秒清醒,下一秒好像就睡著了。”她頻繁的入睡引起了老師的關注,“有時老師會過來敲一下桌子,把我叫醒。”

緊張忙碌的高三生活,所有人都把嘉茵的“愛睡覺”歸咎為“太累了”,沒有人意識到她其實是病了。

進入大學後,嘉茵發現自己除了“秒睡”,還出現了身體某個部位突然癱軟的情況。特別是當情緒波動時,例如大笑後,她後來才知道,這就是病友們常說的“猝倒”症狀。

發病6年後,“猝倒”症狀的發作讓暴敏冬下定決心向醫院求助。有了女兒後,暴敏冬的猝倒日益嚴重。有一次,她做了一個夢,夢見自己抱著女兒的時候突然渾身無力,啪的一下,女兒摔在了地上。

“睡病患者有一個症狀是‘睡眠幻覺’,可以解釋為生動夢境,感官全部參與,比4D還要真實。”她說,逼真的夢境讓她對這件事耿耿於懷,決定向醫院求助。

暴敏冬此前已經對發作性睡病有所瞭解,她認為自己的症狀完全符合。但她向醫生提出這個概念時,卻沒有得到預想中的答案。她住院半個月,對癲癇等疾病做了排除後,被認定為“健康”。

眼看家門口的醫院無法確診,半年後,她來到北京宣武醫院神經內科,簡單陳述症狀後,醫生就安排她做了睡眠檢測、小睡測試等專業檢查,她“如願”確診了。

暴敏冬記得,那時是2015年,距離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有症狀,已經過去7年了。

同樣是發病7年後,2020年,嘉茵在濟南一家醫院拿到了診斷書。“確診了。”她長舒一口氣,那一刻她第一次感覺到,自己是可以“被原諒的”。

(嘉茵接受小睡試驗,被確診為發作性睡病。受訪者供圖)

“我為什麼耽誤了7年,很大程度上還是自己的原因。”暴敏冬說,很多睡病患者都有這樣的經歷,不太會描述自己的病情,又遇到了對發作性睡病概念模糊的醫生,就這麼“錯過”了。但實際上,確診所需的檢查專案並不需要多麼高精尖的儀器。

根據《中國發作性睡病患者疾病經濟負擔與生命質量研究》報告,超過一半的發作性睡病患者存在誤診經歷,通常被誤診為精神或心理障礙。此外,為確診患者平均輾轉2家醫院,最多的去了8至10家醫院。

不過,這個現狀正在改變。隨著近年來醫學界、公眾對發作性睡病認知的增多,患者被誤診和延遲診斷都在減少。但前提是,前往大醫院,找對科室。

屢上熱搜的“發作性睡病”

2023年9月,發作性睡病被納入第二批罕見病目錄。

“我就比別人白天多睡了一會,居然確診了罕見病?”2023年10月,嘉茵在社交平臺上釋出了一則影片,講述了她被確診發作性睡病的經歷,不到一分鐘的影片,幾天時間瀏覽量突破了600萬次,“女生經常嗜睡被確診發作性睡病”也成為熱搜話題。

(嘉茵接受小睡試驗 受訪者供圖)

其實這並不是發作性睡病第一次上熱搜。睡覺也是病?每年,公眾的獵奇心理都會把發作性睡病“送”上熱搜。但暴敏冬覺得,這樣的熱度並不足以讓外界長久關注到這個群體。她開始自己“反思”,為什麼相對於其他罕見病,發作性睡病這麼容易上熱搜?她給出的答案是:“可能大家太不把睡眠當回事了。”

暴敏冬舉例,在我們身邊,有人即便是常年失眠,也不會有就醫的打算。她說,發作性睡病最明顯的表現就是白天不可控地過度嗜睡。以未成年人為例,他們在課堂上睡覺,卻很少有人回家告訴家長。

暴敏冬發現,未成年群體中,他們的父母反而有更深的“病恥感”:對外界隱瞞病情,以“懶惰”“愛睡”來掩蓋孩子發病的事實。

如果時光逆轉再回到14年前,孫悅梅告誡自己,一定要對愛睡覺的女兒再耐心一點,因為她不是故意撒謊,她只是病了。

2010年,孫悅梅的女兒10歲,她性格活潑,成績優異。有一天,老師告訴孫悅梅,女兒最近經常在課堂上睡著,理由是媽媽每天晚上給自己佈置作業,導致自己犯困。“她也可能是怕老師責怪,所以撒謊了。”孫悅梅沒說什麼,為了讓孩子學習更專注,她找到老師,撤銷了女兒的班長職位。

直到上了高中,多位授課老師都找到孫悅梅,她才意識到,孩子的情況越來越嚴重了:由最初的只睡幾分鐘,到後來半天都不醒。頻繁嗜睡也影響了孩子的成績,還有,猝倒症狀也更頻繁了。孫悅梅帶女兒前往省會城市就醫,被確診為發作性睡病。

彼時,國內尚未正式批准任何藥物用於治療發作性睡病,醫生用藥選擇非常有限,使用的藥品都是超適應證用藥。醫生給孫悅梅的女兒開了專注達,這是一種治療多動症的處方藥,屬於國家一類管制精神藥物,可用於治療日間嗜睡。

(專注達一盒15片,大多患者一個月需要吃兩盒。受訪者供圖)

孫悅梅拿到藥,開啟說明書,裡面有大段的篇幅介紹了藥物的副作用,好在作為醫務工作者,孫悅梅沒有過多敏感,她第一時間給女兒用上了藥,但後期女兒還是停了藥。“她對藥反應強烈,說什麼也不吃了。”

嘉茵的身體也無法適應專注達,她很少吃藥,但還是產生了耐藥性。最早,她服一顆專注達,藥效可以維持一整個白天,後來,她一次吃兩顆,還是無法抵制睡意。

有的未成年患者吃了專注達後,頭疼,情緒化,常哭鬧。因為有這樣的反應,又擔心給成長的孩子產生副作用,很多家長放棄給孩子吃藥。但在暴敏冬看來,未成年人如果不積極治療、吃藥控制,嗜睡和猝倒無法得到緩解,學習和人際交往都可能受到影響,嚴重的還會產生心理疾病。

大家都在期盼新藥。

新藥來了

在暴敏冬看來,2023年是發作性睡病“聽見迴響”的一年——納入“罕見病”名錄,創新藥獲批上市並進入國家醫保目錄。

藥終於來了。2023年6月,中國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正式批准鹽酸替洛利生片,用於治療發作性睡病成人患者的日間過度嗜睡或猝倒。這是國內唯一一款發作性睡病適應證的非精神管控藥品。

實際上,睡病患者對“替洛利生”這個名字並不陌生。得益於博鰲樂城國際醫療旅遊先行區的特許政策,替洛利生片的首批處方已於2021年在海南博鰲開出。

“理論上,這個藥是可以對應緩解我們所有症狀的。”暴敏冬說,原來睡病患者要吃兩種藥,一種是促醒藥,諸如專注達,另一種是防猝倒的,但新藥上市後,如果患者本人與這個藥契合度高的話,那麼它只需要吃這一種藥就可以。根據她目前掌握的資訊,替洛利生片的國內售價可能比原產國還要低,這讓她也非常驚訝,“相信醫保的談判一定非常焦灼”。

對於新藥,暴敏冬並沒有盲目樂觀,“開藥會更方便,副作用可能比原先吃的藥小。”但對於新藥是否能給睡病患者的生活質量帶來實際上的改變,還需要依靠療效來觀察,“因為每個藥它的個體差異還是很大的。”

“儘管已經有了這款新藥,但是我們還是期盼著更多的藥企科學家來關注我們,研發更適合群體的藥。”

患者群體對於新藥也處於觀望狀態。幾年前,孫悅梅的女兒曾躍躍欲試,想要前往海南嘗試替洛利生片,孫悅梅沒有同意。

大二輟學後,女兒一直在家,困了就睡,情緒波動少了,猝倒也很少發作,因為很少跟外界接觸,抑鬱症也在向好發展,孫悅梅變“保守”了,她不想被新藥可能帶來的“副作用”打破現有生活“平衡”,她告訴女兒,有了新藥,先觀望一段時間再吃。

但孫悅梅一直在關注發作性睡病的醫學進步。她多次前往北京、上海聽專家授課,希望能第一時間瞭解到醫學界對於發作性睡病的研究進展。

(2021年,孫悅梅在上海參加相關課程學習。受訪者供圖)

因為身體吃不了專注達,嘉茵也在期盼新藥,她有這樣的設想,或許吃上新藥以後,她能保證一整天清醒,最起碼她可以日常出門,不需要中途找個鐘點房,可以有正常的工作。

接受採訪當天,已經到了約定時間,嘉茵卻並沒有出現。半個小時後,她向記者發來一條訊息:“抱歉,剛剛不小心睡著了。”

對於發作性睡病的朋友、親人來說,“我睡著了”是一個可以被無條件原諒的理由,但對於企業老闆來說,當他看到發作性睡病患者前來應聘,是否可以同樣無條件接受,暴敏冬覺得,答案可想而知。

或許這也是致使發作性睡病的患者無法“走在陽光下”的理由。暴敏冬希望公眾對睡病的瞭解不僅是一兩次熱搜,而是更多的理解,讓患者在與外界聊起自己的疾病時可以不再隱瞞。

“基本上沒有患者可以一覺睡到天亮”

“能睡還不高興嗎?”一提起發作性睡病,很多人有上述困惑。暴敏冬認為,這恰好是群體遭遇的另一重“誤解”。只有他們知道,能睡,但並不表示能睡好。

“一晚上不知道要醒多少回,大腦無法得到徹底休息。”她告訴記者,正常人累了會選擇睡覺來解乏,但睡病患者不會,很多人夜間睡眠紊亂的情況非常嚴重,還可能有睡眠癱瘓(俗稱“鬼壓床”)和睡眠幻覺。

暴敏冬就一度有嚴重的睡眠癱瘓,“意識醒了,但是眼睛睜不開,身體動不了。”她說,她求助不能,只能掙扎著等待自我緩解。很多個早晨,她醒來感到更多的疲憊。

對於睡眠幻覺,嘉茵則更有發言權,足以亂真的連環夢境讓她難以分清夢境和現實,“有時候像身處《盜夢空間》。”

孫悅梅起初不理解女兒的“睡眠幻覺”,直到一次在北京就診期間,女兒突然一直衝她喊壞人,她才知道原來女兒一直困在夢境裡。

暴敏冬說,有些發作性睡病群體還有一個神奇的特點,有時候她在跟人聊天,但她不小心睡著了,但自己依然能對答如流。而有的孩子在寫作業的時候睡著了,卻能做完一份卷子,雖然他並不認為這份字跡潦草的卷子出自他手。

睡病群體隱匿的痛苦,在“抱團取暖”後得到了慰藉。2015年,暴敏冬加入“發作性睡病聯盟”社群,並在幾年後成為負責人。

暴敏冬逐漸有了全職的想法,“沒想到這件事真的很消耗精力”,她看到,罕見病組織經營得好的,大多是組織者全職在做。出於“心軟”和“放不下”,她狠下心辭掉了工作。

每天接收大量來自患者負面情緒,暴敏冬也逐漸掌握了調節的方法。“其實不需要消化,該著急的我也會著急,但總有不聽勸的患者。”她說,當她發現有些人就是無法幫助的時候,她就會把精力放到那些更願意獲得幫助的人身上。因為還有很多事等著患者組織去做,比如,擴大睡病的影響力,讓更多人抓緊就診。

一根救命的稻草

在很長的時間裡,暴敏冬一直將未成年患者作為關注的重點。相較於成年人的擅於隱藏,大部分時間暴露在學校裡的未成年患者顯得“無處可逃”:會被老師貼上懶的標籤、被認為不聽話,猝倒症狀發作時,失控的面部表情可能會引發同齡人的歧視。

在最需要外界幫助的時候,未成年人可能會因為延遲診斷、父母的忽略、過多的“病恥感”不能第一時間得到診斷和幫助,以至於抱憾終身。

“其實,很多成年患者和父母有很深的隔閡。”暴敏冬說,病友群只要一出現未成年家長不給孩子吃藥的,就會有成年人“跳”出來指責:“最恨你們這樣的,要是我爸媽早點給我吃藥,我也不至於考不上大學。”

但與病友接觸多了,暴敏冬發現,很多成年人面臨的煩惱,是更為隱匿和痛苦的。

一位患者的職業是大車司機,開車的時候無意識地睡著是很危險的,暴敏冬就跟群友們一起勸他,讓他換份工作。但對方也說得很實在,他是一個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,沒有什麼學歷,要養家餬口,除了開車他沒有更多選擇。“他告訴我們,他很小心,開車實在困了就靠路邊睡一會再走。”暴敏冬說。

還有一位公交車司機,在不知道患病的時候,他開著公交車睡著了,引發了交通事故,撞死了人。這讓他丟了工作,賠掉了家底,坐了牢,離了婚。出獄後,他找到暴敏冬,終於確診了發作性睡病,但太遲了。

一個小男孩,因為得了發作性睡病而精神抑鬱,他找到暴敏冬,向她灌輸了很多厭世的思想,暴敏冬也多次開導。幾年後,當再聽到男孩訊息的時候,他已經大學畢業,積極地工作了。男孩告訴暴敏冬,多虧了當時她的勸慰,讓他覺得生命還有意義。這個經歷讓暴敏冬頗為感觸,她發現自己原來說了好多話、做了好多事,雖然這些對她來說是稀鬆平常,但對於那些“溺在水裡的人”來說,那可能是一根救命的稻草。他們在沉溺、退後的時候還有“求生”的本能,他們在拼命地搜尋“光明”時,恰好遇到了自己。

因患者組織走到一起的病友們,感受到同病相憐的理解,或許能給他們更多面對生活的勇氣。暴敏冬覺得,這一切都是值得的。

醫學上,發作性睡病的病因尚不明確,在不可逆的過程中,發病意味著終身不愈,於是,與疾病和解也成為患者們的終身課題。

“我挺討厭被人說愛睡覺的,因為有時候我真的不想睡。但我真的很渴望能睡個好覺。”暴敏冬說。(為保護受訪者隱私,嘉茵、孫悅梅為化名)

記者:薛冬 校對:楊荷放 編輯:劉玉紅

相關文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