磁力共振的聯想 | 人來人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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磁共振艙。視覺中國|圖

以前做過“磁力共振”嗎?肯定做過的,應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。第一次讓人把自己變成一個條狀物,塞進一個圓筒做檢驗,想來還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經歷。

那一年冬天,獨自駕車自香港中文大學返家,途經九龍塘,在一個路口紅燈前停下,尾隨的十四座車,大概收掣不住,砰地一下撞了上來。那時事出意外,茫然不知兩車相撞的情況得報警處理,懵懵懂懂下車察看,後車駕駛者一個勁兒地道歉,說自己是某公司的司機,不小心闖了車禍,茲事體大,當下我驚覺時近年關,深怕那司機會遭公司解僱,因而丟了飯碗,不免有點擔心,忙亂中反而安慰了對方几句,沒有追究、沒有報警就匆匆駕車而去。回到家中,才發現腦袋昏昏沉沉,驚慌之下遵醫囑入院進行腦部掃描,以策安全。這就是第一次領略磁力共振的由來。當時畢竟年輕,做完沒事,就把檢驗的經歷忘記得乾乾淨淨。

第二次把自己變成一個條狀物已經是若干年後了,為了確保心臟健康,醫生建議必須做一次徹底的檢驗。當時做的是磁力共振還是計算機掃描,已經記不清了,只知道得先注射顯影劑,那時心裡在想的是,這顯影劑不知道是什麼顏色,注射進去後,會變成藍的、紅的,還是我最喜歡的紫色?總不至於是綠色的吧!這注射的途徑又是怎麼樣?要經過彎彎曲曲的河道,上上下下的閘口,是順流,還是逆流?再一想,反正這現代醫學的進展可大了,不是吾等這種讀文的科學盲可以理解的,因此也不必操心了。

這一次,因腸胃炎進了醫院,遵醫囑得做腹腔磁力共振以探查究竟。畢竟是年紀大了,膽子小了;閱歷多了,信心少了。一進醫療室,竟然有點心神不寧的感覺,腦海裡浮起了許許多多的疑問。首先,記得有一次某人做磁力共振,不慎沒有除下戒指,而醫務人員又沒事前小心叮嚀,結果出了醫療事故。於是,忙於檢驗自己的隨身物品,到底有沒有戴頸鍊手錶戒指釦針之類的東西?檢查完一遍又一遍,忽然想起“萬一有人鑲了金牙,不知又怎麼辦?”接著,又念頭一轉,急於找醫務人員詢問,“吊了幾天鹽水(內地叫打點滴),口很乾,萬一檢驗時想咳嗽,怎麼辦?”“會給你時間咳嗽的。”對方答得氣定神閒。

“整個檢驗過程大概一個多鐘頭,前半個鐘頭,請保持正常呼吸,但是不要睡著,然後會替你注射顯影劑,後半個小時,你得間歇性先忍住呼吸,不要動,然後聽指示放鬆。”醫務人員說完,一切自然按序進行。又變成了一個不得隨意動彈的條狀物,放置在特定的臺上,耳朵戴上聽筒,緩緩推進圓筒,如果患有幽閉恐懼症的人士,此刻大概會心跳加劇,呼吸急促。

好了,開始檢驗了,忽然從耳機中傳來一陣樂聲,是悠揚輕柔的西方音樂,這是誰選的?每一次都是同一首樂曲嗎?是隨著儀器調校的嗎?檢驗者可以自選音樂嗎?假如這時來首怡情養性的古箏曲,例如《高山流水》《漁舟唱晚》又如何?正在胡思亂想之際,嘎嘎嘎嘎,來了一陣震耳欲聾的噪音,什麼音樂都沒有了。噪音連續不斷,或左或右,或前或後,上下夾攻,聲東擊西,令人頭昏腦脹、防不勝防!怎麼回事?左鄰右里在半夜打麻將?劈里啪啦,鬧個不停?樓上的住客在裝修?砰砰砰砰,在錘地?在拆牆?不!滋滋滋滋,是鑽孔的聲音,還是牙醫在整治蛀牙?還沒有弄清情況,樓上的仁兄暫停了,輪到樓下的工地在打樁了,星期天一早,怎麼可以肆無忌憚地擾人清夢?一下一下的撞擊、猛捶,叫人提心吊膽;不多久,卻又讓喇叭狂按呼嘯過市的車聲取代了;不對,此處鄰近火車站,時有巨龍隆隆而過,轟鳴之聲,不絕如縷。這麼多噪音,此起彼伏,再多的擬聲詞,也不足以形容其全貌。可惜聽到的只是些煩囂市聲,而不是聲聲入耳的風聲、雨聲、讀書聲!更不是夏午蟬鳴,春曉鳥啼,月夜清泉石上流的潺潺聲!

半個小時捱過了,以前年輕時,看電影喜歡“大銀幕立體聲”,這會兒,置身這般“立體聲”的環境裡,噪音夾雷霆萬鈞之勢,衝擊而來,怎麼可能睡得著?此時,聽筒裡忽然傳來指示:“現在要給你注射顯影劑了,有一點涼涼的感覺。”涼涼的?不是該熱熱的嗎?忘記了!反正,顯影劑一進血管,又得經歷河道閘口,丘陵谷地,透過蘇伊士運河、巴拿馬運河,千繞萬轉,才可以進入五臟六腑,那就耐心等吧!又一陣砰砰嘩嘩之後,再傳來指示:“現在深深吸口氣,然後摒息,不要動!”這時忽然想起,在水中遇溺而不得不閉氣自救時,也就是這個模樣吧!大概數了十幾二十下,“好了,現在可以呼口氣,也可以咳嗽一下了”,聽罷,如聆綸音諭旨,如遇皇恩大赦,不由得大口吸氣,狠狠咳將起來。如此這般,週而復始,往返了好幾個回合,總算大功告成。

躺在圓筒裡一個多小時,也曾偷偷張開雙眼,悄悄瞄了一下,只見四周窄窄的,陷身其中,圓筒的頂部就覆蓋在離臉不遠處,原來,吾人勞碌一輩子,所佔的地方,生前一大格,身後一小格,人人都差不多,這一路走來,又有啥可以爭奪得頭破血流、爾虞我詐的?

終於出筒了,彷彿逃出生天,重見天日!倘若檢驗結果無礙,這世界,只要活著,還有什麼可以抱怨的?

金聖華

責編 邢人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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